张宇在创作中
张宇形象广告
渤海早报记者 陈君
36岁的张宇不喜欢“
泥人张第六代传人”这个标签。自两年前真正掌控这家拥有180年历史的家族企业，张宇谋求改变。
从去年4月底开始，人们在滨江道等天津繁华商业街区总能看到制作精美的泥人张广告，“不对，那不是泥人张的，而是我和我作品的广告。”张宇平和地纠正我的说法，但坚定的口气透露出这位传统企业少帅与传统的某种纠结。
的确，流传颇广的几幅广告画面上，主角只是张宇，还有他的泥人，“我们会按计划实施一系列企业品牌营销，原本想十年之内保本就可以，但现在市场反馈比我们想象的好。”
淡忘泥人张，记住张宇，这是少帅的雄心。
“泥人张有知名度，没影响力”
张宇把工作室设在天津市内一个普通居民小区，三层小楼，带个小院，挖一个小小的池塘，栽几丛青竹，格外安静。
冬日一个下午，他正在雕塑李白塑像，手边躺着一只安静的英国短毛猫，“老掉牙的企业，老掉牙的塑像。”他说这不是自嘲，而是现实。
“很多人都说泥人张有名，我们能吃老本。但我认为，泥人张有知名度，没有影响力，就企业认知和经营而言，已经很糟糕了。”张宇把“李白”轻轻推到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他不想重复那些博物馆里的历史和口口相传的故事，但祖辈的辉煌让少帅对现实愈加不满。
新中国成立前，泥人张没有外加工，从第一代张明山开始，都在自己作坊内做，“作品卖得很贵，支撑一个家族几十口人，他们享受当时时新的生活，还能把孩子送到美国去学习、经商。”张宇说，“国际影响力，至少在东亚地区，泥人张很厉害。日本、越南等国都有人来学习。”
截至张宇爷爷张铭先生那一代，人们对这个家族作品的认知和定位与现在相比是不一样的。
天津文史资料记载，那时泥人张70%的作品出口日本，20%多出口欧洲，在天津本地销售很小一部分。但张宇整理家史发现，70%的作品是出口欧美。“上世纪30年代，平均每天卖出10件作品，大概两天销售额就能在北京买一座四合院。与过去对比，现在如果说二三十万要买一件作品，绝大多数人可能思虑一番，甚至想都不想，或者认为我们在炒作。”
1958年，天津市政府成立由张明山后代等共同参加的国有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其间培养了张氏新一代及非张氏“泥人张”彩塑艺术传人。但随着上世纪80年代张家后人从工作室退休，工作室独自将“泥人张”申请注册商标，并与家族传人在市场上竞争，这成为天津文化史一段公案的源头。
据新华社报道，根据天津高院1998年二审判决，张明山后代中从事彩塑创作的人员和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共同有权在其创作的艺术品上使用“泥人张”名称，工作室已注册的“泥人张”商标应自行向有关部门申请撤销。在被裁定使用权归双方共有后，双方同台竞争互不相让，工作室本应申请撤销的“泥人张”商标至今未执行。去年工作室获得400多万元的国家扶持，张宇代表的家族传人只得到过1万元的非遗传承人资金。
“十几年来，商标没有撤，国家继续养着他们，他们还继续代表官方的泥人张，让人很无奈。而我们在全国只开一家店，就是古文化街的泥人张世家，做艺术精品和小批量复制的传人作品。同一个泥人张，两家在做，一家努力做好，一家不惜做烂，他们在吃我的品牌红利。”张宇认为，品牌混乱是历史造成的，“一些打着泥人张旗号的店铺，卖的都是浙江、河北廊坊等地区批量生产的泥人，长此以往，人们就把泥人张看做小泥人、小的旅游纪念品，就像锅巴菜，像地方小吃、地方名品，必不可少，但好坏毫不在意，这不是我们家族180年苦心经营应该有的结果。”
“泥人张已经结束了”
“既然没法改变这种混乱现状，我就要恢复泥人张的真正价值。”张宇1996年正式接手家族企业，尽管掌握经营权，但对18岁的人来说，不可能把握大局，“有阻力，有各种想象不到的困难，反正经历了很多事情。真正掌控是在两年前，这个店开始按照我的思路来做，可能是行业现状把我逼到这个份上。”张宇说，他要为泥人行业树立新的规范。
按照张宇计划，去年开始品牌推广，4月底推出个性化广告，“广告投入大概每年400万，账面资金可以支撑。这样规模地做，要维持三年，比如滨江道公交车站，两个广告牌，一年不动，单此一项一年就有几十万投入；三年之后，降低强度、增加重点。”
目前，两轮广告上都虚化掉了“泥人张”三个字，着意淡化历史，而突出传人“张宇”和作品的形象，“技术或艺术，离开了人毫无价值，一定是人，一定是这个人所拥有的某些东西，代表了企业灵魂。你看，欧洲的那些著名艺术品牌或者奢侈品，都以制作者的人格来担保品质。”
张宇说，他爷爷张铭、父亲张乃英都不追求上一代所留下的牌子，“一代二代是泥人张的高峰。从第一代张明山开始，人们只知道张明山，不知道泥人张，后来，当名称从人变成品牌的时候，行业就开始吃老本，灵魂人物就没有了。”
在他看来，二代张玉亭在世的时候，还有张景富、张景祜、张铭几个人组成的作坊，但随着他去世，泥人张作为艺术流派而言就应该结束了，“就好像，不能说八大山人的后代还叫八大二代，齐白石的后人也叫齐白石二代、三代；但在手艺上，人们总说你这个老字号千万别断，不能停。”
改革开放后，甚至到了上世纪90年代，人们才把泥人张当做品牌来大规模经营，“这不符合艺术规律，这种经营方式是不对的，是对历史文化的不尊重。泥人张的指向一直都是人，一个个人，而不是品牌，我爷爷和父亲也都是这个观点，泥人张已经结束了，后人的东西和泥人张没有关系。我觉得，现在这个牌子不是太好的东西，就算个外号吧。所以，我不追求历史，可以忘记泥人张，只是希望人们逐渐记住张宇。”
手艺人张宇早已习惯了“张总”的角色。他说，现在不谈艺术，而全心投入泥人张世家的商业运营。
世家实行经纪人负责制，销售人员在店面干销售，但张总更多鼓励他们去做市场拓展、营销推广，“我们在销售的时候，会说这是张宇先生的作品，不说历史，而突出当下做什么，用我的作品和价值去征服市场。而且，我希望每一个经营人员，不只是专心卖东西拿提成，而是经纪人，会策展。理想中，店里只有七八件或十几件作品，我们要经营好每一件作品的价值，更多的任务是推广，让社会了解作品价值，销售倒是副产品了。”
广告营销之外，世家还在着手办展览、策划品牌出版物，“让人们通过广告宣传、企业展览和出版物，了解老字号企业里新生代的观点，大家可以不记得泥人张，要记住张宇。”他反复强调，“以后消费者购买作品，不要去看是不是泥人张，而是去掉历史标签，看作品是谁做的，关注作者的风格和特点。”
“十年之后，应该有好的收成”
在泥人张世家进门处，摆放着张宇的代表作“关公泥塑”，标价33万，“这是比较高的。完全是我自己做的作品，加盖印章的，每年就十几件，一般价格在三到五万，够我生活，够养家。我们希望价格稳定，以合理收益，维持一个恰当的企业规模，不盲目扩大，这就好了。”
把泥人张恢复到最初应有的样子，这是张宇的努力。
天津古文化街，一个名为通庆里的胡同里，藏着“泥人张美术馆”，这座私人美术馆收藏了泥人张的主要代表作，包括让第一代张明山声名鹊起的《余三胜像》。
“我们能有这座私人博物馆要归功于我父亲张乃英。”张宇介绍，父亲说自己是研究者，并不是继承泥人张的艺术家。
在张宇看来，父亲对行业有两大功绩。“第一，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他通过诉讼手段保护了企业的无形资产。尽管判决至今执行不了，满大街还都是‘泥人张’。但在历史节点上，我们有了一个公平的判决。第二，他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收集关于泥人张的实物、照片、文献等历史资料，最终形成现在的博物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为了买一本泥人张的资料，几乎花光了他的当月工资。到了诉讼阶段，比如证明张明山这个人，证明他跟你的传承关系，我父亲提供了清末、民国以及新中国成立前后的档案、史志、地方志等，书证就有1万多份，这些都不包括小说、戏剧等，最后法官都感叹，张家多亏有你，否则都开不了堂，都不能证明百年历史的存在。”
今年下半年，美术馆计划在北京开设分馆，也承担一部分经营功能，“离这么近的资源，放弃掉很可惜。”张宇更远一点的目标，是在日本和中国台湾开分店，“日本分店正和合作伙伴谈细节，台湾店还没有明确时间表。我们现在就要想，如何让当地人接纳我们。”
他坦言，拓展海外市场，也是为后代考虑。“你知道，张家父子关系往往不是特别融洽，在作品处理、艺术审美等问题上总会冲突。两代人，相差二三十岁，两个人都在事业期，你跃跃欲试，但是人家一提还是你父亲比你行，受到压制。我爷爷和他父亲就存在这个问题。”
1996年张宇高中毕业，18岁时开始接手泥人张。“我从小就对泥人感兴趣，非常高兴别人看到我的作品。但我也不太会接受父辈的想法。我们面对岔路不同，因为时代和个人喜好不同，他可能选择了这一条，而我走了另一条，都是对的。”
张宇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两岁，“18年后，他们成年，但我也正当年，在世家，他们永远做不过我，去日本也是给孩子空间，让他们在外面的世界做。泥还是那块泥，但作品也许就是完全颠覆的。或者，到那个时候，泥人张的名字应该不在了。”
恢复传统，还是刻意颠覆，张宇在天平的两端兴致勃勃地拨弄着砝码。“泥随便可以捏成各种形状，但还是泥，泥的状态不变，我希望的企业经营也是这样，这个店面要维持我文化现象的存在，我是作坊，也带学生和助手，但主要是我自己生产，企业经营是围绕这个状态走的。如果时代好了，我们做得风生水起，我也是这个样子；如果时代不好，我也一个人这样子去做，这就可以了。”
祖辈的种种传奇，在张宇眼中都太遥远，跟他关系不大，“老一辈留下的东西有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感觉和思考；现实也有些烦恼，但我很知足，自己有个小屋子，自己做自己卖，谁来都不打折，挺自在的生活。”
张宇说，捏泥人也是一种修炼，“十年之后，应该有好的收成。”（本版照片由张宇提供）
